2015年10月26日 星期一

魏延的反骨──兼論楊儀


蜀漢後主建興十二年秋八月,諸葛亮病逝於五丈原上,蜀軍受武侯遺命,營中祕不發喪,大軍依次緩退,這時征西大將軍魏延與丞相參軍長史楊儀爆發衝突,相互攻伐,結果魏延兵敗被殺。史有「成王敗寇」之謂,當初魏延、楊儀互指對方造反,如今楊儀勝出,魏延自是反方無疑了;加上魏延腦後生有「反骨」,其人必反的說法,流傳既久且廣,言之似乎成理,然而事實果真如此?

《三國志演義》第五十三回中,寫到關羽攻打長沙,與黃忠廝殺了兩場,見彼此武藝旗鼓相當,遂有相惜之意;長沙太守韓玄看在眼裏,直覺認定黃忠有內應外通嫌疑,便要斬了黃忠,這時有一紅臉大漢挺身而出,領從者數百人,救起黃忠,再砍死韓玄,然後獻了城池。豈料孔明不但不以為功,反喝令刀斧手將這名大漢推下斬之,劉備驚問孔明此人乃有功無罪之人,軍師何故殺之?孔明回答:「食其祿而殺其主,是不忠也;居其土而獻其地,是不義也。吾觀魏延腦後有反骨,久後必反,故先斬之,以絕禍根。」那麼,之前張飛攻打武陵時,武陵郡從事鞏志也是將太守金旋射殺,然後開城納降,怎不見孔明說斬了這「不忠」「不義」的叛徒鞏志?由此看來,原來孔明說了半天,前面幾句那些忠君守土云云盡是空話,唯腦後有反骨之人必得預先殺之,免絕後患,這才是緊要所在。後來玄德說:「若斬此人,恐降者人人自危。」倒是講出了重點,孔明也不好再作堅持,只得撂下狠話警告:「若生異心,我好歹取汝首級。」大漢諾諾連聲而退。據《演義》形容,這名好漢「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乃義陽人魏延也。」

這是小說裏所描寫的魏延登場情景,但若考諸史傳,魏延加入劉備集團的初始過程,卻遠非如此。



《三國志》魏延本傳云:「魏延,字文長,義陽人也。以部曲隨先主入蜀,數有戰功,遷牙門將軍。」在東漢後期,領兵將領只要經濟能力許可,可以自行招募流散失業的壯丁,編入自己的軍隊之中,《演義》中經常提到的「本部人馬」多半便是由此而來,史書則是以「部曲」稱之。部曲對所屬將領存有一種依附關係,類似主人與奴隸的性質,也有點私人僱傭兵的味道。部曲中有才能的,只要主人賞識,常能得提拔晉升;甚至,主子飛黃騰達了,表現出眾的部曲也會跟著加官晉爵──劉備與魏延的關係便是如此。按史書上白紙黑字的記載,魏延既是劉備的部曲,自然也就不會是叛將或降將,小說第五十三回的故事,顯然是為了渲染諸葛亮過人的先見之明,所特意虛構的「伏筆」;歷史上,南征四郡的是劉備,既不見關羽獨攻長沙,也無黃忠和關雲長的單挑大戰,至於魏延,那就更不消說了,連影都沒有!

至於「義陽」,東漢之季可能並無此一地名,而是三國時才有的;張舜徽主編之《三國志辭典》(【山東教育出版社】)其「義陽郡」詞條解釋:「三國魏文帝置。治所在安昌(今棗陽東南)。轄境相當今湖北棗陽、隨縣、鍾祥、宜城等縣地。不久即廢。」以及「義陽縣」云:「三國魏以平氏縣義陽鄉置。治所在今河南義陽縣北。」[1]是以《蜀志》中的魏延、傅肜以及裴注引《先賢行狀》之韓嵩(見《魏志》劉表本傳),皆稱為「義陽人」,實為史家事後追述的說法──按《資治通鑑》胡三省注:「魏文帝分南陽郡立義陽郡,又立義陽縣屬焉。此在延(肜)入蜀之後,史追書也。」(分見《通鑑》卷六十八漢紀獻帝建安二十四年秋、卷六十九魏紀文帝黃初三年閏五月)所以說,倘使回推至魏延當時若要向劉備自我介紹的話,比較可能會說自己是「荊州南陽郡平氏縣(義陽鄉)人氏」[2]、再不就是「荊州南陽郡復陽侯國人氏」。論地理位置,「義陽」在新野縣東方約一百四十公里處,因此從地緣關係上研判,魏延加入劉備集團的時間,當屬劉備客居荊州牧劉表的麾下、屯兵於新野抵禦曹操的這段期間最為可能,而非劉備占領荊南四郡之後。

劉備半生漂泊流離,直到遇見了諸葛亮,在隆中草廬內的一席話,才教他茅塞頓開,瞭解到要想爭得天下,過去以傭兵隊長之姿闖蕩江湖的方式,是根本成不了氣候的;因此赤壁戰爭一結束,劉備便依孔明所議,趁勢拿下荊州半壁,開始建立起真正屬於自己的根據地。有了諸葛亮這樣長於治理的內政高手,劉備便少了後顧之憂,於是重拾昔日傭兵頭子的拿手技藝,專心從事於操練新兵的工作,並從荊州朝野之中選拔了一批優秀將領。另外,劉備也深知將士除了演習教戰之外,要成就一支精良部隊,實戰經驗更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因此只要一有戰事,劉備便先投以新軍以試其鋒,而這些生力軍也常有相當出色的表現。從歷史記錄來看,劉備入川時,麾下有黃忠、魏延、霍峻、輔匡、劉邕、馮習、張南、傅肜等武將以及蔣琬、陳震、伊籍、鄧方等文臣,當然還有軍師龐統,這些人有的是原荊州舊部、有的來自民間,其中更有部分人則是成了「部曲」然後逐步培養起來的──龐統例外、其原為周瑜功曹;至於關羽、張飛、諸葛亮、麋竺等一班舊臣俱都留在荊州──諸葛亮,張飛、趙雲等入蜀之事,那是後話。到了與曹操爭漢中時,劉備起先用的是吳蘭、雷銅等蜀將,與戰失利後,才以法正之策、任黃忠為前鋒,大破曹軍,還斬了主帥夏侯淵。接著再到劉備大舉伐吳時,由於之前的兩三年中,劉備基本忙著封王稱帝,已鮮少練兵了,因此劉備手下多是征蜀時的舊將,如張南、馮習、傅肜等,不過從遠征軍的整體規模來看,劉備仍是從兩川之地充員了大量新兵並且升用了一批將領,如出任行軍司馬的廣漢郪人王甫,統領水軍的吳班、陳式、程畿,陸軍將領趙融,以及督統江北諸軍的黃權等人,後來蜀軍潰敗,王甫歿於王事,將軍傅肜、程畿,為保劉備得以安全脫離戰場,皆戰死於亂軍之中。

這裏特別要提一下傅肜[3],此人和魏延是同鄉,同樣也是「部曲」出身,受到劉備的賞識與提拔,任以將校之職領兵隨同入川。劉備敗退於夷陵之際,傅肜率眾斷後,東吳追兵如排山倒海般蜂湧撲至,傅肜以所部人馬築出一道血壕肉牆,奮螳臂之力拚死抵抗。最後,戰至僅存傅肜孤身一人立於吳軍重重包圍之中,常璩《華陽國志》如此形容:「兵眾死盡,肜氣益烈」,說傅肜手下士兵皆已死傷殆盡,然而傅肜的鬥志與殺氣卻有增無減、益發熾烈!這時吳軍中有將領出聲喝令傅肜投降,傅肜想也不想、立即回嘴罵道:「吳狗!何有漢將軍降者!!」言迄,便揮刀逕奔敵軍人群叢中而去……多年後,魏將鍾會率領大軍攻入川中,傅肜之子傅僉當時任關中都督,「臨危受命」,負嵎頑抗,最後「格鬬而死」,為國殉難,魏國上下聞者無不欽歎,以義壯之。裴松之引《蜀記》記載,對於傅肜父子兩代以生命捍衛蜀漢政權一事,晉武帝親自下詔表彰曰:「蜀將軍傅僉,前在關城,身拒官軍,致死不顧。僉父肜,復為劉備戰亡。天下之善一也,豈由彼此以為異?」昔有豫讓以國士報智伯之遇,今則見傅肜父子事蹟,當與武侯祖孫三代之盡瘁全忠,於史頁互映生輝。
 
 

從傅肜回頭再看到魏延,以劉備的識人慧眼,對於追隨自己身邊多年並在入蜀之戰「數有戰功」、有著優異表現的魏延,其本領劉備自然是有一番深刻認識的。因此,劉備拿下漢中稱王之後,準備回師還治成都,這時漢中重地需要一員「重將」留守以鎮漢川,當時眾論皆以為此一重任必在張飛身上,張飛「亦以心自許」、也滿心以為非自己莫屬;豈料,劉備心中矚意的人選竟然相中還只是個牙門將軍的魏延[4],當下便破格擢昇魏延為漢中太守,並創置鎮遠將軍名號命其督統漢中防務(《通鑑》胡三省注云:「鎮遠將軍,備所創置。」)。命令一出,「一軍盡驚」、讓軍方上下所有人士全都跌破了眼鏡!

劉備也知道眾文武官員對此一決定肯定多少會有狐疑、甚或不滿之心,於是隨後在大會群臣的場合上,當著眾人面前、特意拿話問魏延道:「孤今日將此重責大任委予卿家,卿家在漢中打算如何做為呢?」魏延挺胸昂聲答曰:「倘若曹操親自領軍、舉全國之兵力前來,臣敢請為大王抵禦於國門之外;若是曹操命一偏將率領十萬之眾來犯,臣敢請為大王殲滅他們(若曹操舉天下而來,請為大王拒之;偏將十萬之眾至,請為大王吞之)!」

這段話說得豪氣干雲、慨然有倒輕五嶽之勢,以魏延一介武人之資,想來肯定花了不少時間與腦力,才得構思出這一對仗有序、連才思敏捷的文人都不見說得出的漂亮話來。因此話語一出,「先主稱善,眾咸壯其言」,不僅劉備十分滿意、點頭說好,其他人也同聲讚揚魏延這番慷慨陳詞的豪壯雄心。

昔日漢高祖與韓信曾有一番對話,其內容若拿來與魏延同劉備的這段問答相互比較,說來倒頗有幾分神似之處。《史記‧卷九十二‧淮陰侯列傳》記載,一日劉邦與韓信聊天談起諸將的將才,劉邦問說:「像我這樣的才能,能帶領多少兵馬?」韓信答道:「陛下最多不過十萬人吧。」劉邦接著問:「那你又如何呢?」韓信說:「微臣啊,那自然是愈多愈好囉。」劉邦聞言笑道:「既然你是多多益善,那為什麼還會被我捉住呢?」韓信回話道:「陛下不擅長帶兵,卻是善於統領將領的天之驕子,這就是我韓信被陛下所擒的原因啊。」韓信的應答,是藉著矜誇自己的才能,從而襯托出劉邦更高一等的非凡資才;回頭比對魏延的說法,顯然也是同一個邏輯,「請為大王抵之」,其言下之意就是指盡全國之力、傾巢而出的曹操唯有劉備方能對付得了,而魏延不過是替大王先行抵禦並挫敵銳氣的馬前卒罷了,至於若是曹操以外的將領前來,那自是無二話,只教他來得去不得,所以也是既誇耀了自己、更是烘襯墊高了主子,而且還是先提了劉備、然後才說到自己,這一馬屁拍得可是比韓信有過之而無不及──當然,韓信是在劉邦隨口提問之下所作的答話,情勢被動得多,其臨場機智顯然要更高。

韓信故事與魏延的相似,還不只這一處。

當初「蕭何月下追韓信」[5],將韓信勸回漢營後,劉邦聽從蕭何建議,設壇具禮、擇日拜將,當時眾將皆以為此一大位必定落在自己身上,然而最後登上壇臺、拜封大將的人卻是韓信,劉邦此舉也同樣是令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鏡,太史公在《史記》中如此形容:「一軍皆驚」,與《三國志》所用的「一軍盡驚」,僅一字之差,但意思並無分別!

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魏延的這番話也許還有著弦外之音。

山岡莊八所著長篇歷史小說《織田信長》,繁體中文版由【遠流出版社】於19891216日出版印行(孫遠羣 譯),其第五冊《本能寺之卷》中寫到安土巨城築成之後,織田信長打算邀請盟友、也是曾經的親家──德川家康,前來至安土與京都一遊,乃委由手下重臣明智光秀擔任全程接待之職。光秀卻認為如今在中國前線對毛利家作戰的羽柴秀吉已派人回來求援,而此時又還要節外生枝去招待德川一行人前來觀光,「怕會忙不過來」;不過信長卻認為按羽柴秀吉不論遭遇多麼艱苦情況也必會咬牙堅持的作風,於今竟然會要求自己前往前線救援,可見其必然已有十足的勝利把握,故而對光秀作了以下分析(見〈人與人的差別〉之章,頁293

猴子最聰明的一點是[6],他要我親自看見他立功。然後他會告訴大家,因為我親自到了戰場,才使得他能打贏這場仗。所以我說,這傢伙的用心實在很深啊!他讓我親眼目睹他的作戰技巧,卻又告訴世間的人,全是由於大將親自出馬,才有今天這場勝利……因此,你根本不必擔心中國方面的戰事,只要專心準備迎接家康的事情就行了。據我估計,大約要花上十天、半個月的工夫,才能做好一切準備。那時,我也應該從中國的戰場回來了。



此固然是小說家之言,但對應到魏延的說法,似也可延伸解讀作魏延其實有擊敗曹操的把握,卻仍希望劉備能於最後時刻親赴戰場,好讓自己將勝利的榮耀歸功於主上;如若真是這樣,那麼這個馬屁拍得可就又更上一層樓了。

接著再說到鎮守漢川的「重將」人選。

論武功、戰力,在劉備集團中、甚至天下諸將,關羽都是當之無愧的魁首,然而在戰略位置上,漢中不如荊州,此為其一;其次,坐鎮荊州,除了自身能力與足夠的威名得以震懾住曹營、使之不敢輕舉妄動外,更一方面同時還要貫徹劉備意志,做到盯死孫權、令其隨時有芒刺在背之感,此一方面大將,除關羽自當不作第二人想,而這也是當時「眾論」都無人提及關羽的原因。

至於史稱「雄壯威猛」僅排在關羽之後的張飛呢?

當初張飛和諸葛亮、趙雲率軍入川,溯長江水路而上,沿途攻克巴東郡縣直抵江州,擔任前鋒主將的張飛擊破巴郡太守嚴顏、並將其「義釋」引為賓客之後,便分兵二路,張飛與諸葛亮揮師北上,分別攻佔了巴西郡以及廣漢郡南部的德陽縣,然後和另領一支部隊繼續沿江向西推進拿下江陽、犍為二郡的趙雲[7],以及攻陷雒城的劉備大軍會師於成都,對成都形成合圍之勢。數十日後益州平定,劉備大賜功臣,即以張飛領巴西太守[8]、坐鎮於郡治所在閬中(今四川閬中)

諸葛亮率張飛、趙雲進川圖,圖片來源:《三國風雲地圖說》許盤清 著【地震出版社】


一年多後,曹操親率十萬大軍攻取漢中,漢中太守張魯不敵投降,曹操以夏侯淵為都護將軍總督漢中諸軍,並不斷派兵侵擾益州邊境,之後副將張郃更是領著數路兵馬,揮軍直下巴東、巴西二郡,所到之處,無論是漢官、抑或少數民族部落,皆紛紛易幟獻降,以破竹之勢直抵宕渠(故治在今四川渠縣東北),顯然有就此克定三巴(巴東、巴、巴西三郡之略稱,相當於今四川省東部),切斷劉備益州和荊州連繫的態勢。巴西太守張飛奉令出擊,也很快地來到了宕渠,兩軍在蒙頭盪石(山地名,又名八濛山)、瓦口(聚落名,今四川渠縣城東、渠江對岸)一帶攻防纏鬥五十餘日後,此時已然成竹在胸的張飛親率精兵萬餘人用迂迴奇襲之計,將張郃殺個措手不及、全軍潰散,迫使張郃只能棄馬躲入山中,帶著身邊僅剩的十幾名親兵,循著山間小路落荒逃回了漢中南鄭;張飛也乘勢一舉收復了巴東、巴西兩郡失地,重新穩定了三巴地面的情勢,「巴土獲安」。此役至關重要,倘若張飛無法取勝、讓張郃一路高歌猛進,宕渠往南直下一百七十餘公里處便是長江水陸兩路咽喉──巴郡治所江州(今四川重慶),向西不到三百公里處即是成都,而擋在張郃面前的,就只剩親自統軍從成都急忙趕到江州坐鎮的劉備了!是以已故的劉逸生教授在他的《真假三國縱橫談》(【遠流】古典小說軒書中一篇專文、標題即作:「應該大書一筆的張飛巴西之戰」。
 
張飛大戰張郃圖,圖片來源:《三國風雲地圖說》許盤清 著【地震出版社】



到了劉備平定漢中之後,張飛駐在巴西閬中、鎮守益州東北疆埸已四年有餘,可說經營日久,對當地情勢自有一番深刻掌握,這時若是將張飛調往漢中,那麼誰來接替張飛的位子?找個熟悉三巴軍防調度、地理形勢以及風土民情的人來接任難度或許不大,但問題就在誰能像張飛那樣,既有著早已傳遍天下的猛將威名,又在當地立下如此烜赫之戰功,足以震懾住那些蠢蠢欲動的少數民族部落勢力?放眼望去,只怕找不出第二人來。而這也是劉備不輕易調動張飛的原因所在。

此外,劉備對於漢中防務上的軍事佈署也有自己的盤算。

姜維本傳記載:「初,漢昭烈留魏延鎮漢中,皆實兵諸圍以禦外敵,敵若來攻,使不得入。」即是說,劉備在漢中在各個險要之地,佈下了一層又一層、有如犬牙交錯般的防禦陣地,每道防線的城砦之內皆以重兵駐守,敵軍一旦來攻,便會遭到數重陣線將士如同絞肉機般絞殺的嚴實抵抗,根本無法越此雷池一步。這套滴水不漏的防禦陣勢一直確保漢中不失、直到二十五年後都還發揮著巨大的功效,即蜀漢延熙七年、魏正始五年(公元244年),時任漢中太守的王平以不滿三萬之兵力,成功抵禦魏國大將軍曹爽十餘萬步騎大軍的進犯,並使其知難而退,後來這場勝仗便被稱作「興勢之役」載入史冊。再過十四年,官拜大將軍的姜維擯棄了這套建制,改採自己所想出的「殄敵之術」,結果從此埋下了蜀漢覆滅的種子,胡三省於《資治通鑑》卷七十七中評曰:「此為亡蜀張本」。也由此可以想見劉備這套陣法的厲害。

所以,從劉備的角度來看,漢中需要的是能夠徹底執行劉備想法的專守之將,張飛則未免過於大材小用了,況且為了集團的長遠發展之計,適時給予新人機會、拔擢有潛力的後起之秀乃是必要手段,此時年輕低階軍官魏延的脫穎而出,也就不難理解了。

據魚豢《魏略》所記:「(劉)備於是起館舍,築亭障,從成都至白水關,四百餘區[9],而白水關即漢中進入益州廣漢郡交界後的第一個關隘,可知劉備將漢中防務交給魏延、還治成都之後,便開始大興土木、於成都往漢中的要道上修築了四百多座的驛站和堡壘(可能還設有烽火臺),使劉備得以快速地掌握漢中前線的軍情動態並做出指示,一旦漢中告急,成都方面也能迅速反應、發兵救援,而這些館舍、亭障即成了馳援部隊沿途上的聯絡與補給站點。

從地理位置而論,漢中首府南鄭西南方約三百八十餘公里處為成都,往南約一百八十公里即閬中,因此閬中到漢中與成都的距離可說差不多相等,三地的相互位置正好符合了兵家所謂「犄角之勢」的戰略原則;再從劉備伐吳時命張飛自閬中出兵的舉措來看,閬中所在不僅退可守、進亦可攻,漢中、成都、閬中所形成的「鐵三角」,除了防守的意義外,恐怕另有進取的意思。

按《魏志》劉曄本傳以及注引《傅子》的說法,曹操取得漢中後,「蜀人望風,破膽失守」,並且「蜀中一日數十驚,(劉)備雖斬之而不能安也」[10],蓋因劉備「得蜀日淺,蜀人未恃也」,這種情形直到六、七年後,劉備伐吳失利、退守白帝城,丞相諸葛亮前往探視劉備病情,成都後方的漢嘉郡、其太守黃元便立刻率眾叛變,可知蜀中人心未附、政權隱患一直都在,這也就是劉備當上漢中王卻要還治成都的一個重要原因。

諸葛亮在草廬中曾對劉備建言:若跨有荊、益,保其巖阻,內脩政理,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軍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出於秦川。是以,劉備的還治成都,恐怕還有內修政理以待天下有變的這層意思。豈料天下未變,劉備自家這邊卻先變掉──回到成都屁股都還沒坐熱,荊州就一夕間變成孫權的了,連關羽也掉了腦袋,接著張飛遇刺身亡,劉備則因東征慘敗羞憤成疾而病逝。只能說這一連串的變化發生得太快,我們還看不到在跨有荊益後、問鼎中原的實際作為,劉備和他的「上將」們便全都告別了歷史舞臺。

清代學者何焯在《義門讀書記》卷二十七中對於劉備的還治成都如此評道:「還治成都,當時未必懷安,但與高祖氣燄差異;或以得其地不得其民,故不久駐耶?」(【中華書局】2006然而禚夢庵先生在《關羽之敗與蜀漢之衰》一文中,卻將何義門的評語斷章取義,單取「較高祖之氣焰差矣」一句,並舉了蘇洵《權書‧項籍》以及蘇轍的《三國論》說劉備「棄天下而入巴蜀」,是氣魄不夠,初定兩川便心滿意足了云云(見《三國人物論集》【臺灣商務印書館】1996;這樣的說法對劉備其實是不盡公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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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


[1]按《魏志‧武文世王公傳》中曹據本傳所述:「(黃初)三年,為章陵王,其年徙封義陽。」故盧弼《三國志集解》卷三云:「魏文帝於黃初三年改章陵為義陽」。到了魏明帝景初元年十二月,《魏志‧明帝紀》中又有「分襄陽郡之鄀、葉縣屬義陽郡」之記載。可見魏文帝時所置之義陽郡,當是「不久即廢」,故才有魏明帝又重新分地設義陽郡之舉。


《漢書‧地理志》載:「南郡若,楚昭王畏吳,自郢徙此,後復還郢。」顏師古注云:「《春秋傳》作鄀,其音同。」據《補三國疆域志補注》補注作者謝鍾英之考證:「葉,兩《漢志》屬南陽。襄陽在南陽之南,葉縣在南陽之北,地望隔絕,無懸屬襄陽之理,更無緣移屬江夏,今仍屬南陽。」「襄陽郡不能越南陽而有葉縣,義陽在襄陽之東,亦不能越南陽而有葉縣,是葉縣無緣自襄陽來屬,疑衍葉字。」此說為是,《明帝紀》之「鄀葉縣」當為「鄀縣」二字爾。故清代學者錢儀吉所撰之《三國會要‧卷三十六‧輿地‧魏州郡》記載荊州治下之南陽郡,其郡所領二十七縣中便有「義陽」與「葉」二縣並列。




又按《晉書‧卷十五‧地理志》所記:「義陽郡太康中置,統縣十二,戶一萬九千」,可見義陽郡在魏明帝重置之後又被再度廢置,到了晉武帝時又再重置。



[2]史書載列人物籍貫,通常止於郡、縣,鮮少有及於鄉、甚至里者,除非有特殊情形,如《史記‧卷九十三‧盧綰列傳》:「盧綰者,豐人也,與高祖同里。」而「豐」者,按《漢書‧卷一‧高帝紀》曰:「高祖,沛豐邑中陽里人也」,應劭注云:「沛,縣也。豐,其鄉也。」孟康注:「後沛為郡而豐為縣。」顏師古注:「沛者,本秦泗水郡之屬縣。豐者,沛之聚邑耳。方言高祖所生,故舉其本稱以說之也。此下言『縣鄉邑告諭之』,故知邑繫於縣也。」



而魏延即使是生於南陽平氏縣,也未必見得就是義陽鄉人,蓋義陽不過是平氏縣轄下諸行政區其中之一鄉爾。



[3]「肜」讀作「榮」,為殷商時之祭名,見《爾雅‧釋天》。《三國志演義》寫作「傅彤」,有可能是文本字跡模糊以致傳鈔刻印之際發生變誤,也有可能是小說家未曾細辨之誤;但【上海古籍出版社】重新排版標點、於20096月出版發行的全八冊《三國志集解》卻兀自沿用過去的舊編排本作「傅彤」,則難免令人有白璧微瑕之憾也。



[4]牙門將軍,或稱「牙門將」,屬「雜號將軍」、也就是無名號之將軍,為將軍位階中最低者,與偏將軍、裨將軍同級,編制無常員、亦無定員。



[5]此借用京劇著名傳統劇目名稱;《蕭何月下追韓信》為「麒麟童」周信芳先生的代表作。



[6]猴子,指羽柴秀吉,也就是後來的豐臣秀吉,其原名為木下藤吉郎。按風卷紘一《織田信長》第六章中所述:「信長很能掌握人的特徵並為他們取綽號。例如被他取名『大塗山』的先鋒部隊,看起來就是些魯鈍的男子;秀吉小時候就被人稱為「猴子」,信長卻叫他「禿鼠」,而明智光秀則被信長稱為「金鋼頭」,由這些綽號即可看出信長式的簡潔直接表現。」(徐慶芳 譯【武陵出版社】19917月,頁133



[7]此說乃據《資治通鑑》卷六十七、《華陽國志》卷五以及《三國志》張裔本傳之記載而論。

 


[8]領,兼領之意,即有主官、主職,又兼領他官、他職;《蜀志》向朗本傳:「蜀既平,以朗為巴西太守,頃之轉任牂牁」。

[9]按《魏志》陳群本傳載,陳群於魏明帝青龍年間曾上疏曰:「昔劉備自成都至白水,多作傳舍,興費人役……」,可見《魏略》所言之「館舍」,即以快馬傳遞軍情消息之驛站也。

亭障,古代邊塞所設置之堡壘;《戰國策》卷二十二:「張儀為秦連橫說魏王曰:『……卒戍四方,守亭障者參列,粟糧漕庾,不下十萬……』」,鮑彪注云:「十里一亭。障,隔也,築城壘為之。」(《戰國策箋證》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

[10]《資治通鑑》卷六十七云:「蜀中一日數十驚,守將雖斬之而不能安也。」司馬光《考異》曰:「按《備傳》云:『備下公安,聞曹公定漢中,乃還。』如此,則備時猶在公安也。」因此當以《通鑑》之說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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